落月成孤倚

做一个云游四海的行脚僧

秋风词 05 | 汉武巫蛊之祸 | 正史向 | 共2W+ | 一篇旧文


 

 

 

 

 

第六章

 

天刚破晓,朝霞晕染白云,天际一片斑斓。簌簌薰风吹散道路上的尘埃,街道两旁房屋紧闭,不闻炊烟,不见行人,甚或连晨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上至飞禽下至走兽,仿佛无一不知一场罕见的狂风暴雨即将袭来。

 

数万身着深色甲胄的胡兵正踏着井然有序的步伐涌上长安街头,势如雷霆万钧,疾如风驰电掣。为首一提刀跨马的男子正是太子友人如侯,他此刻正神色匆匆率领胡兵前往长乐宫西阙。他虽脸上佯装镇定,但内心已是焦躁不安,他知太子处境如临深渊,若稍迟一步,恐酿成大错,想到此处,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肚,战马便一跃而出。

 

霸城门的字迹已清晰可见,但城门口却有数百精骑严阵以待,就在如侯狐疑之中,只听为首的将领怒斥道:“来者何人,竟敢擅调胡兵?”      

 

如侯见说话这人乃是侍郎马通,其手上正高举一枚错金银虎符,心中一凛,仍沉着道:“我有陛下亲授用以调令长水及宣曲胡兵的符节,眼下宫中生变,你竟暗堵城门,究竟是何居心?”

 

马通仰天大笑道:“这话倒应当我来问你!陛下已知太子谋反,遣丞相率三辅之兵捉拿逆党,丞相命我持节调胡兵共同抗敌。你矫诏发兵,连夜赶往东宫,莫非助太子造反?”

 

如侯勃然大怒道:“放肆!储君乃陛下嫡长子,所作所为皆为陛下计,为天下计,怎到你口中,竟成了卑鄙龌龊的小人?陛下如今病入膏肓,朝中有人意图弑君篡位,陛下命储君领兵镇压,你竟矫诏兴兵,乾坤朗朗,岂容你颠倒黑白?”

 

马通见他巧舌如簧,也不欲争辩,只讥讽道:“陛下即日从甘泉回宫,到那时,我看你还敢不敢在陛下面前狂妄!”

 

如侯闻此大骇,对陛下尚在一事始料未及。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手心,竟渗出斑驳血迹。身后士卒已有交头接耳之声,他来不及深思,只能以气势取信,怒不可遏道:“想我泱泱大汉,有囊括天下之心,竟出了你这等鼠目寸光之人!我们人人习武狩猎,不是为了同室操戈,而是为了与异族作战,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万千子民!”

 

马通只是微微蹙眉,沉吟半晌后,方笑道:“我从未见过谋逆之人如你这般理直气壮,既然我们都称自己有符节,数万士卒难以辨明真假,不如你我单枪匹马作战,也好彰显大汉尚武之精神,如何?”

 

如侯不假思索,便斩钉截铁道:“好!”当即跨马迎战,手中长刀朝马通一抡,欲直取马通人头,不料马通仅向后一弯,便轻易躲过。如侯随即紧跟马通,并持刀接连朝马通刺去,其身型极为矫健,七尺男儿竟如同飞燕。马通却并不出招,只是步步为营,严防死守,倒也没伤分毫。几个回合下来,如侯已有力竭之感,他知马通诱敌,却又不愿收手,不料竟已独身逼至对方军前。只见如侯面有犹豫之态,马通趁机越过如侯,从侧面刺杀如侯,如侯分心,加之力衰,终于摔下战马。

 

马通之军一阵欢呼雀跃,马通也接连大笑几声,嘲讽道:“你也不过如此!”

 

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身上的腥味令人作呕,如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愈加浓烈,他已听不见四周的羞辱之声,只听闻远处有地崩山摧的巨响震得他双耳炸裂般疼痛,隔着数百马蹄,他仿佛看得见那扇紧闭的霸城门之后的长乐宫东阙下,有一身着冕服的男子正负手背立,突然转过身来朝他一笑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久矣!”他虚弱地喘息着,嘴角挂着苦涩的笑,眼里泪水横流。如侯缓缓阖上双眸,那份恩情或许只有来世再报了。

 

马通跨马向前,在胡兵军前来回打量后,遂朗声道:“众将士听命,逆贼已被我斩于马下,陛下不久便会回宫亲讨乱臣,诸位先随我抗敌尽忠!”

 

在士卒沸腾般的口号声中,已宣示着长水及宣曲四万胡兵皆归丞相。

 

 

 

 

 

太子流民武装军与丞相三辅正规军厮杀了三天三夜,北军护军使者仁安当面受太子符节,却秘不发兵,加之皇上从甘泉宫返还,举棋不定的朝中大臣已认定太子矫诏弄兵,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的百姓也制造舆论“太子谋反”,无人敢趋附,最终太子因势单力薄而全军覆没,少傅石德与门客张光也殉节而死,只余少数几人护送太子取道往南,从复盎门仓皇出逃。

 

长安城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堆积如山的尸体有尽忠竭力的士卒,也有遭到池鱼之殃的无辜百姓,漫天大火将长安城烧得只余断壁残垣,滚滚黑烟呛得人苦不堪言。耳旁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夹杂着稚童惊恐万分的哭喊声,一阵阵如同尖刀割裂太子的心。

 

身后仍有士卒接连不断地倒下,可太子却不能顾首,他攥紧手中的缰绳,只能奋力朝前。忽然感觉背后一股阴风袭来,仿如一只巨手要将他掀翻在地,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无且冲上前来将太子身后的飞箭从中斩断,并高声道:“殿下快走!”

 

只见无且用刀背奋力击打马背,马一惊,纵身一跃,不过须臾,太子已由惊慌到喜悦再到崩溃。无且见太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后,遂仰天长啸一声,狰狞的面目又牵扯了伤口,热泪与源源不断的鲜血相融。只听闻身后乱箭齐发的声响,登时他跌落在地。

 

 

 

太子胯下的坐骑仍旧向前奔腾,它也如同护佑他的万千将士一般矢志不渝。眼见守城的士卒正将复盎门缓缓打开,他看着门外的光线愈来愈亮,愈来愈多,已是潸然泪下。原来那就是脱离枷锁后无拘无束的地方,那就是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希冀如鲲鹏翱翔的地方。他觉四周莺啼燕鸣,郁郁花香,这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清闲,从未料想过的情景。他回望身后城中的满目苍夷,那是他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家,那是他万般想逃离却又不得逃离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走过,每一处空气他都呼吸过,那里有骨肉相连的亲人,有肝胆相照的挚友,有碧血丹心的臣民,也正是他们,将自己一步步逼至这穷途末路的绝境中来。

 

太子扬鞭策马,涕泗横流。

 

复盎门的城楼上,丞相司直田仁正俯首注视着太子绝尘而去,他将刻有“闭门”二字的简牍掰成两段,抛向空中,眼见着简牍落在城楼之下,如同千钧的担子从肩上卸下。他紧握腰间剑鞘,用力一拔,那刺耳的声响霎时惊碎了城楼众士卒的心。

 

众人跪地惊呼道:“大人!”

 

田仁并不转身,只徐徐道:“待我自尽后,将我头砍下,献给丞相,就说我罔顾君命,放走太子,你们为了尽忠而杀我。”

 

只见双膝跪下的士卒中有人朗声道:“大人忠大将军而死,我等也自当忠大人而死!”随即又有士卒重复此言,紧接着楼上楼下所有士卒齐声反复三次,无一人不热泪盈眶,田仁背立众人,已是泣不成声。

 

田仁将剑架在脖颈上,众人也从腰间拔刀,不过一瞬,倒地的声音仿若洪钟般,鲜血相融,染红了复盎门。

 

 

 

未央宫椒房殿内,皇后斜躺着倚靠在窗前,她显然精心装扮一番,隆厚的妆容仍旧掩盖不住满脸遍布的皱纹,纤瘦的身姿已撑不起华丽繁复的服饰。她已经六十四岁了,入宫已有四十九年,入主中宫也有三十八年之久。她从一介歌女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后,再到色衰爱弛而失宠的弃妃,常人没有的大起大落她已悉数经历。她时刻提防后宫争宠,时刻顾忌太子受诬,自从入宫,无一日不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可今夜,她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牵制,她仿若听不见殿外漫天的杀声,只仰首看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尽享这久违的清闲。

 

倚华见殿内寂静无声,烛火通明,几案上放着玺绶,梁上系有一根白绫,她见此并不惊慌,只是心如刀割,她款款行至皇后身边,跪拜道:“娘娘。”

 

皇后闻此方回过神来,看见倚华的身影,便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向圆月,欣喜道:“倚华,快看帘外,今夜的月色真美。”

 

倚华却并不抬头,只是沉默片刻,方欲言又止道:“娘娘,陛下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来收取玺绶了。”

 

皇后虽早已料到,可听到这句话时,仍旧双肩颤抖了一下。是他一手缔造了她的高位,又是他一手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他也曾喜欢听她唱歌,喜欢她墨黑浓郁的发丝,喜欢花前月下琴瑟和鸣,喜欢秀帐鸳衾耳鬓厮磨。她明知他薄情寡义,却仍愿相信他曾说过的甜言蜜语。可她此刻却幡然醒悟,她兴于巫蛊,也亡于巫蛊(15),她的成败不过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何来地久天长的绵绵情意?

 

皇后笑着喃喃道:“倚华,你可知晓六十年前深宫中的一桩旧闻(16)?今日我也要遭致龙阳泣鱼之悲了(17)。”她眼里含泪,字字如血,“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只愿他能放过我的据儿,哪怕废了他,或是贬为平民也好。”

 

倚华忽然抬头,哭得梨花带雨,她移近皇后身边,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低声道:“娘娘。”

 

皇后转头看向倚华,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痛心疾首道:“因我一己之私,竟苦了你始终孤身一人。”

 

倚华接连摇头,抽噎道:“婢子自小就跟在娘娘身边,娘娘待婢子如生女,婢子怎敢怀有异思?倘若娘娘已报必死之心,婢子也绝不苟活!”

 

说完,已埋头在皇后肩上啜泣,泪水打湿衣服,渗进肌肤,如冰般寒冷。皇后轻轻抚摸着倚华的发丝,如同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在这椒房殿内,曾有人对她痛哭流涕道:“我于史书不过落得‘善妒’二字,子夫,你可知我究竟妒谁?”她想到此处,只是轻轻笑了笑,笑她任性,也笑自己天真,她们不过都是这盛世江山中的蝼蚁罢了,妒有何用?

 

 

 

 

 

注释:

 

(15)元光五年,陈后以“惑于巫祝”罪名废黜,退居长门宫,不足两年,元朔元年,卫子夫为武帝诞下皇长子,立为皇后。征和二年巫蛊之祸,据《汉书》载:诏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自杀。

 

(16)此指金屋藏娇之典,据《汉武故事》载: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曰:“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17)失宠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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