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成孤倚

做一个云游四海的行脚僧

月落乌啼霜满天 刘彻x卫青 微虐 4k+



 

1

 

满月是汉武朝卫大将军的外孙女,她被召入宫那年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她第一次见到刘彻,是在离长安城三百里外的甘泉宫中,她听到夜里方术巫觋的咒语声在空中弥漫,连遍野的群山和温热的泉水也都染上一层濒临死亡的味道。

 

刘彻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宽袍长袖遮住了他日益干瘪的身体。小太监哪里敢唤他,借着给他整理被褥的由头,故意碰了碰他晾在外边的手。刘彻睡眠很浅,很快就被惊醒了,他瞪着张皇的双眼,喘着极速而微弱的呼吸,像是一串玉珠快要断线了似的,他问道,“谁?”

 

小太监俯下身,将嘴凑在他耳边,用近乎喊出来的声音答道:“陛下,满月姑娘来了。”

 

“那是谁?”刘彻想也没想便反问道。

 

小太监哈着腰,恭敬道:“是卫大将军的遗孙,前些日子陛下宣进宫的。”

 

刘彻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才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小太监颇有眼力劲儿,不等刘彻说话,就赶紧扶着他,顺带在他后边支了只枕头。

 

刘彻绕过小太监径直看向跟前跪着的女人,满月没敢抬头看他,只听见他缓缓地呼吸声,好像要把周围的空气全都吸走,就连自己的也要蛮横地夺去。她看着地上的影子波澜起伏,一阵难以言说的厌恶涌上心头。

 

从满月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她就恨透了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哪怕她知晓阿翁一生都是为了天子而活,但仍旧无法释怀族灭之恨。征和二年的那场腥风血雨里,她全家都死在了皇帝派来的死士的剑下,她因为在乡下养病逃过一劫。后来皇帝妻离子散,才终于幡然醒悟,发现自己听信奸人,要为卫家平反,恢复他们的侯爵封地,但因为卫家无人,这件事也只能无疾而终。不久前有人说卫大将军的遗孙流落在民间,皇上便叫人搜寻,终于在冀州的一处破落乡村里发现了满月。

 

刘彻顿了半晌,忽然说道:“抬起头来。”他好像看不太清楚,半虚着眼,撑着身子往前倾,“靠近点”,他又低声说。

 

满月迎上他的目光,虽然他已是行之将至的人,但仍旧释放着灼热的气息,满月霎时羞红了整张脸,连耳根都渐渐染了色。

 

“拿灯来。”刘彻的声音稍微急促了些。

 

小太监提着宫灯在满月眼前一晃,满月觉得眼睛疼,便用手下意识地去挡那片光,忽然听见刘彻的笑声,少了生人勿近的冷淡,多了些此恨绵绵的柔情。

 

“你和你阿翁真像,当年我也是拿了盏灯往他面前一照,他便瑟缩着往后退,整张脸都沾满了泥泞,唯有那双眼睛,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夜空中挂着的弯月一样,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这双眼睛。那时你阿翁只有十四岁。”刘彻说了很长一段话,声音一如埋在尘土下多年未开的桂花酒的幽香。他说完便陡然咳嗽起来,颤抖着全身,骨头都快要被他晃散架了。

 

满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里忽然浸满了泪水,她听他说起她的阿翁,那个传说中七战七捷的不败战神,那个浴血奋战浑身带伤的汉大将军,那个满朝文武公认的和柔谦逊的长平侯,那个只在她刚出生时抱过她一次的阿翁,似乎又出现了她的面前,他合该是永远年轻永远少年永远大漠里策马扬鞭的狼鹰。

 

刘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忽然被痰咳住了,只能弓着腰,将头几乎埋进痰盂里,卖力地把喉间的污秽之物吐出来。

 

满月见着他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似乎难以想象他与阿翁屋里挂着的那幅天子游猎图究竟有怎样的联系。

 

 

 

 

 

2

 

当天夜里刘彻没有再说话,咳了整整一宿,宫女太监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进进出出,骇人的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满月后来才听人说起,那天晚上赵婕妤带着幼子刘弗陵在宫门外跪着,说是要面朝圣上,但皇上似乎早就知晓些什么,下了口谕拒见任何人。

 

也是从那天起,满月开始照顾刘彻的起居,她发现刘彻疑心很重,时常惊慌失措,以为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听见银制的碗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便以为有人提着剑要来杀他;屋顶瓦片有野猫走过,他便以为上面潜伏着杀手;宫里若是有人烧纸,从树林中吞吐着缭绕着烟雾,他便觉得这一定是有人利用巫蛊之术加害于他。刘彻似乎谁都不信,但又无端相信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清晨,满月给刘彻梳头,掉了一地的白发,刘彻疲乏地靠在躺椅上,看着镜中落下的发丝,忽然心头一紧,愀然地问道,“大将军以前也会这样吗?”

 

满月一怔,手落在半空中,她听到刘彻沉重的呼吸声在四周散开,想来他又已经睡着了,便不再言语。

 

后来刘彻总在无人时低声说起那句话,好像在问满月,又好像只在自言自语。比如满月伺候着他沐浴时,他吹开缭绕的水雾,望着自己干瘪的身体,会问出那句话;再比如他嗜睡得紧,不分时间地点,在朝臣面圣时,在后宫跪安时,有一日院里的荷花开了,满月推着他绕着园林走,他说要在柳树底下看会儿书,但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那书掉进了水里发出声响,他才猛地惊醒,满月赶紧下水捞书,似乎听到他胡乱说了些什么,大概就有那句话。

 

有一次满月没忍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漠然地回应着,“不,大将军以前不这样,他有卫皇后、有长公主、还有许多子孙陪着他。”

 

一阵风吹来,好像衔着泥土里的沙石,遮掩了满月的眼睛,她看不见刘彻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徒手转动轮椅的声音,似乎满月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正在渐渐远去。

 

“陛下?”风停了,满月忽然喊道。刘彻仍然在雪地里,低头望着手中摘下的一枝寒梅。满月远远凝望着他的背影,宽大的鹤氅盖住了他瘦弱的身躯,冰天雪地里,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赤色狸猫,蜷着腿偷偷战栗。

 

满月又想起阿翁屋里挂着的天子游猎图,元狩四年的冬天,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他的銮驾,从上林苑回宫,阿翁就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穿着同样的玄色铁甲,是彼时的天空最深的颜色,像一笔浓墨嵌在了时间上,似乎永远也不会褪去。

 

满月忽然听到远处有孩童的嬉笑声,三三两两的少年从雪地里跑过,抓了地上的积雪朝躲进树林中的人扔去,正中对方脸上,两人扭打成一团向下坡处滚去,身后紧追的小太监大汗涔涔,嘴里哭喊着,“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当心点!”

 

满月忽然听见有人笑了,她正狐疑着环视四周,但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轮椅上坐着的刘彻,他黝黑的脸上堆满了褶子,却被那温柔的笑荡开,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3

 

过了几天,皇上忽然说要去泰山封禅,满朝文武都给吓坏了,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几个月,没想到又被搅乱了春水。朝臣都在递奏章,劝皇上三思,万事以龙体为重;太学生们日日夜夜跪在宫门口,以性命要挟,让皇上以江山社稷为先,但皇上谁的话也不听,执意要去泰山,满月本想借个机会劝诫,但见着他布满血丝的眼却又登时住了口,她好像听见一个声音从茂陵传来,带着将近二十年的尘土,那人说,让他去吧,最后一次。

 

可是天公并不作美,太史令夜观星象说接连几日都是烈日当空,但话只说对了一半,只有前去泰山的路上天朗气清,可刚到泰山脚下就开始电闪雷鸣。刘彻的车马只好暂停在行宫里,择日再登山举行封禅大典。

 

这几日刘彻一直都躺在床上,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醒的时候总是瞪圆了眼睛,歪着头看窗外的瓢泼大雨。

 

满月依旧在屋子里守着他,虽然刘彻躺着,但她依旧不得清闲,有时他说太冷了,她就往炉子里加点炭火,过了会儿,他又说太闷了,她就支开窗户,留了一条细缝;有时夜深人静,满月熬不住了,便枕着手趴在床头睡着了,刘彻忽然扯着她的衣服,把她摇醒,然后轻声问一句,“月亮出来了吗?”

 

满月用袖口擦掉嘴角渗出的唾液,顶着惺忪的睡眼,推开窗去看,好几次她都悻悻地折回,本来这一次她也要这么做的,但没想到雨真的停了,月亮出来了。

 

满月欣喜地回头看刘彻,见他已经把自己挪到了床沿,再往外一寸,便要跌下去了。刘彻揣着气说:“你能扶我过去吗?”

 

满月一凛,看着刘彻求助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便轻轻点头,笑着说:“好。”

 

满月将刘彻搭在后背,几乎是把他拖到了门口,她本来觉得自己没力气背起一个大男人,但后来发现刘彻轻飘飘的,好像只有骨头的重量。满月将他扶在轮椅上,又赶紧去取香炉上熏着的大氅,刘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了点力,握得她生疼。

 

刘彻埋着头,沉声说:“我有些热,帮我解解扣子。”

 

窗外寒风吹灭了屋里的烛火,山坡上的圆月透了进来,正好泻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件银装素裹的丝绸。满月顿了顿,忽然握住他的手,抚摸着他凸起的青筋,轻声应承道:“好。”

 

满月蹲在刘彻身前,替他解领口的纽扣,她偷偷抬眼看他,发现他正眺望着远方幽幽地出神,眼里浸满了水雾,不知道外边漆黑一片,他能否看清想要的东西。

 

刘彻忽然说,“去把枕头下的剑拿来。”

 

满月将那把刘彻随身携带的短刀递给他,看见他分外吃力地握着刀鞘,脸涨得通红,叹着气,似乎在埋怨些什么,满月便接过他手中的刀替他打开。

 

这把刀大概已经尘封许多年了,刀锋已经生满了斑驳的锈痕,就像藤萝似的附着其上,满月看到与月光交汇处的阴影里,刻着一个“彻”字。

 

刘彻伸手接过刀,缓缓地问:“你见过这把刀吗?”

 

满月咬了咬牙,说道:“是大将军的刀。”

 

刘彻忽然笑了,将刀背放在唇边,感受刀的凌寒彻骨,他说:“这是我的刀,是先皇在我加冠礼时连同汗血宝马一同赐我的,后来我把这两样东西都给了卫青,那时我刚封他做建章监,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刘彻又抬头望向远方漆黑一片的群山,正有月光垂下来的绿光,他又淡淡地说,“那马唤做抱月,这刀取名应龙。”

 

“我记得抱月是元封元年老死的,后来葬在了他的墓穴,我原以为最后他会把应龙也带走,但没想到他拖人把刀还给了我。这样也好,以免待会儿我去见他的时候,他会与我刀剑相向。”

 

刘彻说起这话时,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好像忽然回到年轻时嚣张任性的时候,与人争执起来绝不妥协,情急之下不惜武力解决,仗着自己是天子为所欲为,得亏那人宠着惯着,才事事都让着他,否则即便他比那人高上小半个头,那人也能一拳打倒他,毕竟塞外待得日头久了,浑身都是遒劲苍凉的气魄。

 

满月觉得刘彻陡然精神了许多,她不知道这原来叫回光返照。

 

满月一字一句地说,眼神极为真切:“大将军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伤害陛下的事,他把一生都献给了陛下,献给了大汉江山,死后的灵魂也会守在陛下身边,守着大汉疆土。”

 

刘彻终于抬起头了,看着她的眼睛,怔了怔才说道:“你的眼睛和他真像,都这样澄明透亮,我一眼就望到了底。”

 

寒风卷着泰山的雪刺痛满月的肌肤,她没忍住颤抖了一下,她转到刘彻身后,说:“陛下,起风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刘彻用脚抵住轮椅,好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他正面与秋风相拥,与山月亲吻,他的眼里全是月亮的痕迹,他轻声呢喃:“元封五年他卧病在床,他答应了我一定要撑到与我共赴泰山,他此生从未负我,但那一次他却食言了,二十年后我终于再次来到泰山,这一次我一定会等他。”

 

刘彻说完后便不再言语,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好像他能看见泰山上有两匹并肩而行的战马,马上的人身披赤色铠甲,正放肆一笑,笑声遍布整个山谷溪流,永恒般的栖居在自然之中。刘彻紧闭的双唇忽然上扬,一如山上的那个恣意少年,尽是放纵的颜色。

 

那天夜里,满月就这样陪在刘彻身边,她会假借替他整理衣服的时候,趁机观察他的状态,确认他安好时,才蹲坐在一旁偷偷小憩。但不知几更天,当她再次蹲下身替他聚拢领口时,她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刘彻低着头,轻轻合上双眸,整张脸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满月知道,这位十六岁加冠礼后登基、做了五十四年的大汉天子驾崩了。

 

那天夜里,满月扯了身上的一块细纱,沾了水裹在刀上,抹了脖子,她哭着喊疼痛,过了一会儿后,便倒在刘彻身边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次日清晨,小太监传膳发现这一惨状时,吓得四处喊叫,“陛下被人谋杀了。”但这件事被霍光大人瞒了下来,只向天下宣告陛下因病而亡,而那侍女满月的事却只字未提,只用草席裹着尸体扔进了乱葬岗,自此卫大将军后继无人。

 

我曾听起白头宫女浣纱时说过这件事,“皇上是被卫大将军的孙女杀死的”,我会忽地朝她扑过去,打翻了跟前的污水,用爪子挠破她的脸。她们顶多骂我几句,可没人敢奈我何。后来这件事就真的再也无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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